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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谷中，诵经的道士眼见已无力，开始祈求更古老的名字：祭祀、招魂、安魂、遣灵，诸般礼节被连用，像试图用老法把夜色缝回白昼。他们在地上撒盐，用碗盛水，口中念着早已模糊的咒语。盐与水的香气与青焰与纸尘交织在一起，产生一种怪异的化学反应，空气里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在形成。但每当他们试图念出一句完整的咒文，纸人便摇头似的摆动那幡，幡风一过，咒语的音节被扭曲成不顺耳的断句，仿佛连语言也被夜收编。
战鼓再起，这次不是人为的鼓，而是从土里、从瓦砾、从墓穴深处传来的回响。鼓声带来一股新的秩序：纸人步伐同步加速，青焰上的火苗一簇簇跳动出阵列，灯笼里有白色小虫在燃烧。战车前的无头车夫伸手一指，宛若在向山谷中宣布：这片地，已被旧事认领，任何想以新权干涉的姿态，都将被收为昔日的债项。
猛虎不得不下了另一个命令：撤回。可撤回的队形在恐惧中变得滑稽而危险，骑兵折返时互相绊倒，马群在狭窄的山口里踩踏成一堆，乱蹬着，马蹄带起的尘土仿佛在构筑小型的沙墓。有人在逃亡中跌入沟壑，惨叫被大地吞没。更多的人被那无声的纸人一步一步追赶，纸人不急不躁，像冬日的霜，慢慢爬满枝叶，最后枯杀整片树木。
在这混乱里，有两类人最为悲惨：一是胆大妄为者，他们以为力可敌鬼，结果被迅速抹除；二是最虔诚的士卒，他们试图用心灵与礼法去安抚，却发觉自己的善意成了被利用的口粮。夜里，哭声、诵经、马嘶、刀刃击打的声音，混合成一种绝望的合唱。纸人的步伐最终像潮水压过无数命运的沙堡，留下的只有被撕裂的布、冷落的兵器和一地纸屑像落叶般覆盖着所有的光。
天边又一道闪电，照明出一具又一具空洞的战尸：有的仍坐在马上，手死死抓着缰绳；有的伏趴在地，瞳孔里反射出自己最后的生前表情。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，这些尸体并非血肉模样的碎片，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平，皮肤褪色，像纸张被湿润后晒干的斑，他们的面容在火光中被定格为惊恐的笑。
当夜终于向黎明屈服，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味道，像长久未曾洗礼的铁器与灰烬。山坳回荡着半夜后的寂静，唯有风在废墟间带着纸屑转圈。护驾队残余的人散落在地上，有的昏厥，有的满目惊惧，有的瘫坐在马旁，眼中空洞。猛虎跪在一片纸屑中，紧紧握着他的刀，刀刃上粘着乌黑的液体，那液体在晨光下闪过像墨，又像夜的影。他的胸口起伏，像是试图把心脏重新放回活着的位置。
在山坳的另一边，纸人的队列逐渐散开，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。他们没有嘶吼，也没有庆祝，只是像被风吹散的阵脚，慢慢消失在荒芜的夜色里。
数日后——
山下的小村落仍然笼罩在那一夜未散的阴影里。清晨的雾气把屋檐和烟囱都拖成了灰色的线，鸡鸣像被割短了声音，人们行走时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什么。村口原本热闹的集市空了一半，摊贩的竹篮歪着挂在摊边，落了几只未卖出的青菜，纸张和碎布随风翻动，像不肯离去的纸人。围着火盆的妇人嘴里低低念着祷言，手里不停地搓着香灰，眼里却有未干的红。